◎余海波
媽媽走了。
這些年來，我無數次想象過媽媽離開時的情景，這些情景不大相同，但漸漸地演變成這樣一個畫面：媽媽半躺在自家的床頭，就像往常一樣，看著我們，目光慈愛，我俯下身親吻她老人家的額頭，然后微笑著說，媽媽再見。
然而真正的告別，并不是這樣子的。
媽媽嫁到余家垸整整七十年。剛來沒幾年，一場大火將我家燒得一干二凈。我們兄弟姐妹五人，全部都在兩間茅草屋里出生、長大，渡過自己的童年。余家垸是湖區，沒有山沒有土，人均12畝的水田，是我們家賴以生存的、僅有的生產資料。我對年少時生活的最深印象，便是窮和餓，直到今日，都不忍回味。
媽媽在這樣的苦日子里熬啊熬，生育我們長大。打我記事起，媽媽就似乎沒有不做事的時候。從早到晚，從里到外，忙個不停。養雞養豬，種菜栽瓜，協助父親干農活，以及蒙受洗衣做飯掃除衛生等所有的家務。為了貼補家用，媽媽晚上就著陰暗的火油燈，給人打紡織線筒。當時我曾看到，媽媽長滿老繭的左手好幾根手指，都被紡線割出了一條條深深的血痕。
湖南的夏天極熱，鄉下蚊子又極多。當時年少，嫌屋里太熱，晚上要到院子里，睡涼床納涼。媽媽就坐在涼床邊的一把矮竹椅上，拿著笆扇不停地扇，既是扇風也是驅蚊。我們睡著睡著就感到熱了，或是被蚊子咬了，就會下意識喊聲媽媽，媽媽在半睡半醒之間就會再把笆扇搖起來，就這樣一直到天明。
小的時候，我最怕9月1日和正月十五，那是開學報到的時刻。由於家里太窮，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又都在上學唸書，生怕媽媽不給我書雜費（學費）。在這兩個日子的前幾天，我常常會看到媽媽和父親躲在灶臺角落里低聲交談，我知道他們是在為我們籌措學費而焦急。媽媽賣雞賣雞蛋賣谷賣豬，多方笑容求貸，老是在開學財神娛樂城遊戲趨勢預測報告當天把學費交到我們手上。
就這樣，媽媽和父親把我們送出了故鄉，送到了遠方。1983年，大哥去了長沙讀大學，1987年二哥到武漢讀大學，1989年我到了北京讀大學。那年夏天，媽媽帶著我和弟妹，用板車拖著幾百斤谷，從月塘湖經汪家堤，送到白家塅糧站，去換取我上大學的糧食證明。我還清楚地記得，糧站的一位工作人員，一邊稱谷一邊跟我媽聊天：你老人家我看著眼熟，以前來過吧？我媽說：我大崽、二崽都考上了大學，吃國家糧，我來送過兩回谷。這是我三崽，考到北京了。那一刻，我看到了媽媽眼中的驕傲，那是她長年磨難中少有的高興喜悅時刻。當時候我就想，我不能讓我的父母和親人遺憾。
媽媽沒上過一天學，不熟悉一個字。從六歲開始，就在外家干農活、做家務，學著做紙傘。媽媽很智慧，雖不識字，外公家的記賬都是媽媽在擔當。她影像力超強，什麼事情都記得清清楚楚；算數才幹也很好，心算甚至比其他人用算盤算計都來得又快又準。媽媽清醒明了了一輩子，教育我們如何做人做事。
媽媽說，崽啊，這一輩子都不要做壞人。我說，好的。我知道媽媽所說不做壞人的寓意，不偷不搶不作惡，不能傷天害理、仗勢欺人。當時在故鄉，曾多次看見有人跑到家里，對著我父母破口大罵、千般欺負，那種恥辱令我心碎。我通知我自己，我不想成為我父母那樣的人，我無法接納這樣的恥辱；但我更不想成為那些欺辱我父母的人，由於我不但願別人遭受這樣的傷害。
媽媽說，崽啊，站在上風頭要想著下風頭的人。我說好的。媽媽還說，崽啊，別人求你說明你還有啊。我說好的。媽媽還說，崽啊，要耐得煩，誰沒遭遇點難事，老是要過去的。我說好的。媽媽還說了好多好多，我也老是答覆，好的。
本年6月初，媽媽摔了一跤，摔斷了左股骨，做了個手術，根本上快好了；6月下旬，媽媽又摔了一跤，這回是右股骨斷了，送到醫院，剛開始還對照樂觀，但后來肺部感染變得嚴重，場合急轉直下。這時期我歸去了三趟，常常在病床前握著媽媽的手，撫摸著媽媽的臉，親吻著媽媽的額頭，和她一起回憶起過去那些高興舊事，媽媽都記得很清楚，臉上偶然也浮出出笑臉。病中的媽媽有極強的求生欲，注射吃藥做查抄，無一不積極配合。后來我看到場合不太好，有一次其實忍不住在她床前流淚被她看到，媽媽說，崽啊，不要qian（二聲，益陽土話，惦念不舍之意）我。7月18日下午兩三點，我正在病房外接一個電話，大哥滿含眼淚過來找我，我掛了電話沖進病房，看到護士正從媽媽身上扯下各種針頭，我知道時間到了。我俯下身抱著媽媽的頭，說：媽媽，我們回家。媽媽說：好，回家。
媽媽很快回到自己的家。19日下午兩點來鐘，我一個人陪在媽媽床前，看著媽媽喘氣越來越難，手上越來越沒勁，傷心難以自已。我流著淚問媽媽熟悉我不，媽媽說你是海波。我嗚咽著說：媽媽，對不起，我救不回你。媽媽說：崽，我八十八了，莫qian我。我沒有答覆，只是淚流滿面。
那個晚上，我們叫來了媽媽所有的兒子兒媳婦、女兒半子、孫後代女，又叫來舅舅、叔叔，每一個人都來跟媽媽離別，媽媽也都還認得。后來媽媽不再說話，只是眼睛左右滾動看著我們兄弟姐妹幾個。再后來，媽媽就走了。親人們號啕大哭，我走上前，摟著媽媽的腦殼，再一次親吻她的額頭，感受媽媽最后的暖和。
我有時問自己，什麼是人生的意義。我很疑惑，我們一路走來，追逐學校、成果、工作、升職、賺錢，但這些究竟意義何在？七年前我想換一種活法，我回到故鄉問媽媽，媽媽說，你讀的書比我多，見的世面比我廣，聽你自己的。媽媽足夠智慧，她選擇支援她的兒女去活成他們想要的狀貌，讓我們得以探尋人生真正的意義，固然我深信她自己基本不懂人生意義為何物。我還覺得我并不特別了解媽媽，她為我們幾個活了一輩子，但我無知道她是否曾經為自己活過，以及她究竟有過怎樣的悲喜哀樂。
媽媽尹愛仁，1936年農歷十一月初六生于湖南益陽，2024年7月19日22點38分逝于余家垸。她生我養我，育我疼我，一輩子舍不得我們。她來過這世間，我記得。媽媽用終生照顧我，而娛樂城賭博活動專區我只照顧了她7天。這將是我無盡的愧疚。
我們把媽媽葬在了荷田堤上。漫天的荷葉，怒放的荷花，還有豐滿的蓮蓬，在風中搖曳，那是天然的生意。媽媽送我們走了出來，自己卻終老在這塊貧瘠而艱難的土地。
我跪在媽媽的新墳前，磕了三個頭。
媽媽再見。
◎余海波
媽媽走了。
這些年來，我無數次想象過媽媽離開時的情景，這些情景不大相同，但漸漸地演變成這樣一個畫面：媽媽半躺在自家的床頭，就像往常一樣，看著我們，目光慈愛，我俯下身親吻她老人家的額頭，然后微笑著說，媽媽再見。
然而真正的告別，并不是這樣子的。
媽媽嫁到余家垸整整七十年。剛來沒幾年，一場大火將我家燒得一干二凈。我們兄弟姐妹五人，全部都在兩間茅草屋里出生、長大，渡過自己的童年。余家垸是湖區，沒有山沒有土，人均12畝的水田，是我們家賴以生存的、僅有的生產資料。我對年少時生活的最深印象，便是窮和餓，直到今日，都不忍回味。
媽媽在這樣的苦日子里熬啊熬，生育我們長大。打我記事起，媽媽就似乎沒有不做事的時候。從早到晚，從里到外，忙個不停。養雞養豬，種菜栽瓜，協助父親干農活，以及蒙受洗衣做飯掃除衛生等所有的家務。為了貼補家用，媽媽晚上就著陰暗的火油燈，給人打紡織線筒。當時我曾看到，媽媽長滿老繭的左手好幾根手指，都被紡線割出了一條條深深的血痕。
湖南的夏天極熱，鄉下蚊子又極多。當時年少，嫌屋里太熱，晚上要到院子里，睡涼床納涼。媽媽就坐在涼床邊的一把矮竹椅上，拿著笆扇不停地扇，既是扇風也是驅蚊。我們睡著睡著就感到熱了，或是被蚊子咬了，就會下意識喊聲媽媽，媽媽在半睡半醒之間就會再把笆扇搖起來，就這樣一直到天明。
小的時候，我最怕9月1日和正月十五，那是開學報到的時刻。由於家里太窮，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又都在上學唸書，生怕媽媽不給我書雜費（學費）。在這兩個日子的前幾天，我常常會看到媽媽和父親躲在灶臺角落里低聲交談，我知道他們是在為我們籌措學費而焦急。媽媽賣雞賣雞蛋賣谷賣豬，多方笑容求貸，老是在開學當天把學費交到我們手上。
就這樣，媽媽和父親把我們送出了故鄉，送到了遠方。1983年，大哥去了長沙讀大學，1987年二哥到武漢讀大學，1989年我到了北京讀大學。那年夏天，媽媽帶著我和弟妹，用板車拖著幾百斤谷，從月塘湖經汪家堤，送到白家塅糧站，去換取我上大學的糧食證明。我還清楚地記得，糧站的一位工作人員，一邊稱谷一邊跟我媽聊天：你老人家我看著眼熟，以前來過吧？我媽說：我大崽、二崽都考上了大學，吃國家糧，我來送過兩回谷。這是我三崽，考到北京了。那一刻，我看到了媽媽眼中的驕傲，那是她長年磨難中少有的高興喜悅時刻。當時候我就想，我不能讓我的父母和親人遺憾。
媽媽沒上過一天學，不熟悉一個字。從六歲開始，就在外家干農活、做家務，學著做紙傘。媽媽很智慧，雖不識字，外公家的記賬都是媽媽在擔當。她影像力超強，什麼事情都記得清清楚楚；算數才幹也很好，心算甚至比其他人用算盤算計都來得又快又準。媽媽清醒明了了一輩子，教育我們如何做人做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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媽媽說，崽啊，站在上風頭要想著下風頭的人。我說好的。媽媽還說，崽啊，別人求你說明你還有啊。我說好的。媽媽還說，在線撲克的學習曲線崽啊，要耐得煩，誰沒遭遇點難事，老是要過去的。我說好的。媽媽還說了好多好多，我也老是答覆，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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媽媽很快回到自己的家。19日下午兩點來鐘，我一個人陪在媽媽床前，看著媽媽喘氣越來越難，手上越來越沒勁，傷心難以自已。我流著淚問媽媽熟悉我不，媽媽說你是海波。我嗚咽著說：媽媽，對不起，我救不回你。媽媽說：崽，我八十八了線上娛樂城比賽實況預告，莫qian我。我沒有答覆，只是淚流滿面。
那個晚上，我們叫來了媽媽所有的兒子兒媳婦、女兒半子、孫後代女，又叫來舅舅、叔叔，每一個人都來跟媽媽離別，媽媽也都還認得。后來媽媽不再說話，只是眼睛左右滾動看著我們兄弟姐妹幾個。再后來，媽媽就走了。親人們號啕大哭，我走上前，摟著媽媽的腦殼，再一次親吻她的額頭，感受媽媽最后的暖和。
我有時問自己，什麼是人生的意義。我很疑惑，我們一路走來，追逐學校、成果、工作、升職、賺錢，但這些究竟意義何在？七年前我想換一種活法，我回到故鄉問媽媽，媽媽說，你讀的書比我多，見的世面比我廣，聽你自己的。媽媽足夠智慧，她選擇支援她的兒女去活成他們想要的狀貌，讓我們得以探尋人生真正的意義，固然我深信她自己基本不懂人生意義為何物。我還覺得我并不特別了解媽媽，她為我們幾個活了一輩子，但我無知道她是否曾經為自己活過，以及她究竟有過怎樣的悲喜哀樂。
媽媽尹愛仁，1936年農歷十一月初六生于湖南益陽，2024年7月19日22點38分逝于余家垸。她生我養我，育我疼我，一輩子舍不得我們。她來過這世間，我記得。媽媽用終生照顧我，而我只照顧了她7天。這將是我無盡的愧疚。
我們把媽媽葬在了荷田堤上。漫天的荷葉，怒放的荷花，還有豐滿的蓮蓬，在風中搖曳，那是天然的生意。媽媽送我們走了出來，自己卻終老在這塊貧瘠而艱難的土地。
我跪在媽媽的新墳前，磕了三個頭。
媽媽再見。
